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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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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班(二十七)

    第二十七章

    “顾谨言,我爸妈今天说了,你爸是个变态!我以後不能和你一起玩了,不然我也会变成变态的。”

    “什麽?”十岁的谨言懵懵地看著和他从小玩到大的夥伴,一脸的不解。

    “你爸是个同性恋,这个是要遗传的,你以後肯定也是个变态!我不要和你在一起玩了,我喜欢女孩子!”

    “不……不是的……你不要走,我喜欢女孩子的!”小小的谨言著急了,他向前冲过去,拉住那人的袖子──

    “啊!哇哇哇!!!变态变态!!你不准碰我!太恶心了!!!”那个小孩像是被什麽极肮脏的东西碰到了似的,立马发出尖叫,“你滚远点!死开点!!我不要被传染,我不要成变态!”他边叫边挥手抽顾谨言,小孩子在激动时的力量往往是很大的,顾谨言只觉得脸一下子就火辣辣地疼,泪水也已经包在眼睛里了。可是,顾谨言还是没有放手。他强忍著泪水,抽打哽咽著,断断续续地说:“不是的,我不会是那种人的,我喜欢女孩子……”

    “不要相信他啊,我爸妈也说了,顾谨言的爸爸是变态,我们都不要和他玩了。”

    “我妈妈……也叫我不要和他玩了。”

    “听到没有顾谨言?你以後不要和我们玩了!我们可不是变态!”

    “我不是变态!!我不是!!!”其实顾谨言并不是太懂,变态这个词的意思,但是他知道,这绝不是个好词。他记得几天前,一向温柔的妈妈竟然向发了疯一般的冲著爸爸大叫,最後变成呆滞的喃喃自语:“你们这是变态……你们这是变态……”

    他很怕,虽然才十岁的孩子并不能理解友谊,究竟是什麽,但是他并不想失去这些夥伴。但他其实想不明白,为什麽平时玩的那麽好那麽好的夥伴,会因为他爸爸是什麽变态就这样讨厌他。他最怕什麽,就是怕被孤立。对他这样不是太外向的人来说,一旦被一个圈子孤立,就意味著,从今以後,形单影只,惟剩孤独。顾谨言宁愿现在被他们骂骂,但也不想放开这些夥伴的手。

    “你就是!我妈妈说了,你爸爸喜欢男人,是个变态!你是他的儿子,以後也逃不掉!”一个平时那麽灵动的声音现在却是那麽尖刻。刺的顾谨言耳膜发痛,心底发颤。

    “你放开放开!”被顾谨言扯住袖子的孩子一把拉开顾谨言的手,一脸的嫌恶,“快滚快滚!”

    顾谨言被巨大的推力推到了地上,脚好像扭了,膝盖好像也被划破了,一直忍在眼睛里的泪水终於还是没能憋住,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泪水划过沾著尘土的脸,一下子就模糊了一大片。顾谨言抿著唇,抬头看著眼前的,那几个曾经和他,玩的那麽好,那麽好的夥伴。夥伴,这个词已经成为曾经了。这样想著,顾谨言的眼睛里又滚出一大颗泪,究竟是为什麽,明明一直都好好的啊,爸妈吵架不也是很正常的吗,这次怎麽会变成这个样子呢??顾谨言努力想站起来,再去追他们,可是,他们的背影只是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四周不知道什麽时候起起了雾,浓稠的雾,四面八方涌来,将顾谨言禁锢在一个圈子里,圈子越来越小,顾谨言只觉得越来越难以呼吸,紧窒的他快要死去。

    “不要……走……”顾谨言艰难地挤出这麽三个字,模模糊糊里,前方好像有一个男孩子停了下来,顾谨言的眼睛瞬间就亮了,终於有救了!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前挪著步子。

    那个停下来的男孩慢慢转头,嘴角,鼻梁,眼睑,眉峰……一点一点清晰了,快要看到了,是谁,究竟是谁,竟然不会抛下我,不会嫌恶我,还能给我一个回眸,还能给我一次信任!

    终於全部转过来了。顾谨言一下子僵住了。那张脸,竟然是他。

    江亦。

    江亦没有任何表情的,只是淡淡扫了顾谨言一眼,然後回头,身影渐渐融入了那几个从不曾回头的人里。而就在这冷淡的一瞥之後,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那个队伍,顾谨言只看到,那个队伍越来越大,越来越长,即使他们越走越远,却始终有几个掉尾的人留在那里,在顾谨言视线可及的最渺远的边缘地带,旋绕徘徊。这是一种最残忍的提示。

    不是没有人再嘲笑你,只是没有人再愿意呆在你的身边,你看不到,但是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庞大的,并且越来越庞大的一群人,在嘲笑你,鄙视你。他们口口相传,甚至是代代警示,不要和你来往。因为,你是一个,变态。

    “啊──”顾谨言一下子尖叫起来。

    “呼……呼……呃……”顾谨言一下子挺起上身,他只觉得的身体是在一片柔软的下陷里,而并非所以为的,冰冷的硬地。他平复了下呼吸,环顾四周,这里是他的卧室。那麽,刚刚的应该是个梦。

    已经有多久没有做个这个梦了?顾谨言承认,小时候被夥伴们孤立的确是令他很痛苦的事情,但是,在初中的时候他就已经想通了。反正是都彼此生命中的过客,那一次,不过就是提早了分别的时间而已。

    但是,为什麽会有江亦?那天以後到底过了多久,顾谨言并不是很清楚。他只是这麽过著,这麽多天来,他发现没有江亦的日子也并不是他想像的那麽难捱。他和以前的每一天一样,实在来不及的时候才按掉闹铃,急匆匆地起床,然後边整理衣服边跑到小区外不远处买早点,在吃的差不多的时候,赶到公车站,然後扔掉塑料袋,跳上车,在无比的拥挤里,忍受著刚下肚的早点在胃里颠簸的折磨,接著,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麽,在大概离上班时间还有5分锺的时候到达办公室,被主任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几秒,然後,一天的枯燥无聊的工作就这样开始了。顾谨言也发现自己不像以前一样,在上班的时候那麽爱走神想江亦了。面对著一堆一堆的策划书和会议总结,他把自己整个人都陷在里面,脑子里全是数据,方案,经费预算,活动策划,根本没有空间让江亦来占据。就这样做到下班,顾谨言一般在快餐点或是小摊子上解决晚餐,然後回到家,什麽也不用做,他只会觉得困,於是倒头便睡。

    这些天里,总是一夜无梦。

    所以,他以为他已经完美地忘记了那个人。然而现在,他只能苦笑。这毕竟只是以为。以为和事实之间,还是隔的太远了。

    顾谨言不记得那个时候自己到底有没有哭,可是现在,他探手摸摸自己的脸,只触到一片冰凉。他竟然哭了,他竟然为了一个梦哭了,这是多麽不可思议。即使是那个梦里,有江亦。

    既然已经哭了,顾谨言所幸重新躺倒在床上,拉过被子,把头埋在里面。这是十年前那一次事件之後,他就养成的习惯。在一个柔软的,黑暗的,密闭的空间里,他才觉得安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而已。没有人会来强迫他,没有人会来辱骂他,也没有人,会来爱他。

    而曾经,也没有人能进入这个空间,来让他爱。但是江亦,这个男人,用他无懈可击的魅力和强大凌厉的攻势,轻而易举就把这层被子撕了一个口子,然後轻轻一拉,就是一道狭长的裂缝。在顾谨言的心里,这就是他的东非大裂谷。从心底到心上,从心口到心尖,一声一声,全是破碎的心跳。一寸一寸,全是凌乱的伤痕。

    顾谨言算是懂了。其实被那群人怎麽样无视,辱骂都没关系的。他真正难过的,只是在那群人里,看到了江亦。他以为,江亦应该是和他站在一起的,可是,他现在终於明白了。原来,连爱一个人都是要分等级的。即使都是喜欢男人的男人们,在现在这个社会,也是有阶级的,很简单,只是两类,一类是可以去爱的,爱了之後还会被人们认为是特立独行的人,剩下一类是不可以去爱的,爱了之後就就只有被羞辱的下场。可以爱的人,本来就立於高处,因为一份特别的爱,而升到顶端。不可以爱的人,本来就站在山下,因为一份禁忌的爱,最终被踩在脚底。就像五指山的中指指间和手腕根处的泥土,顾谨言和江亦,就是这样的距离。

    顾谨言放任眼泪在脸上肆虐著,没有人会看见的,即使看见了,也没有人会在乎的。他彻彻底底完了,他已经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他心疼的好像滴血了,他记得不久前的同学会他还在同情江亦,还在深思,为什麽千百年来,人类始终逃不脱我爱你可是你不爱我的俗烂剧情。然而这没过多久,他就已经深深陷在这里面出不来。顾谨言蜷缩著,尽力地蜷缩著,就好像一个胎儿呆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在生命最初的那片水域中,他试图找寻光明的出口,他试图得到最原始的新生。但是这一次,他也许不会像27年一样那麽幸运了。他尽力蜷紧双臂,环抱著自己,试图抵御那个名叫江亦的男子对他最後的蚕食。可是,他明明知道,他不堪的内心,早已经全是那个人的章印了。

    他就是爱他了。或许,这辈子,也只能爱他了。

    跟班(二十八)

    第二十八章

    顾谨言提著一个公文包,徘徊在曾经就读的那所全市顶级的中学门口,这麽来来走走了几分锺,连门卫都看不下去了,径直跑过来问顾谨言需要什麽帮助。

    不是幻觉,顾谨言在门卫的眼里的的确确看到了一种名为同情的,或者说,就是怜悯的情感。

    他知道这种眼神因何而来。这所全市顶级的中学,吸引的当然不止那些当权高官和豪门巨贾的後代,同样的,也有那些贫穷的,出身平凡,甚至可以说是卑微的孩子,他们进入这所中学,和那些富家子弟不一样,他们进入这里,是怀揣著一个家族,甚至是一个族群,对未来的希望和寄托。他们从小就被教育著,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才能让他们走出那些僻壤的乡村和穷困的山区。而这些孩子的亲人,在顾谨言读书的那个时代,经常因为形象不佳而被门卫阻挡在外,他们带著一大堆的土特产或是棉絮棉被或是其他的一些什麽东西,总之一大摞,用背篓箩筐或是编织袋,背在背上,千里迢迢的,来看他们在这里奋斗的孩子。

    顾谨言记得,那个时候,门卫们就是用这样的一种眼神拦住那些忠厚良善的来访者,而那些来自民风淳朴的乡村的人们,他们不知道在这所谓繁华的城市里,光鲜的表皮下,究竟隐藏著怎样令人作呕的肮脏。他们只觉得,能进入这麽一所高校的人,不管是谁,就算是个打扫卫生的,都是值得他们这种人深深敬仰的。而如此单纯的他们也是爱炫耀的,在表明自己来此的原因之後,他们便会滔滔不绝地夸赞自己的孩子,如何勤劳,如何聪明,今後必定有怎样怎样的成就。顾谨言那个时候只能深深叹息,他们哪里知道,这所学校,或者说是,在这样的社会里,有才的人实在太多了,可是真正能出人头地的又有多少呢?也许是有很多的机会,但命运已经偏给了那些出身富裕的孩子。

    而现在,顾谨言怎麽也没想到,自己在十年後回到母校,竟然会收到同样的眼神。这感觉并不陌生,但也不熟悉。他微微低头看了看自己,觉得真的很正常啊,自己平时上班都是这样穿的,怎麽会被误认为是乡巴佬呢。

    “先生,你在校门口打了多久转了……说吧,多少级多少班?看样子你是来找弟弟?”

    “……不,我是来和周主任谈事情的…就是关於学校正在筹备的那幢新教学楼的事。”

    “啊?”这下这个门卫确实吃了一大惊,嘴巴张的老大,完全没反应过来。他是真没想到,眼前这个男的其貌不扬的样子,衣服虽然比以前看到的那些农民要城市化一些,但是看他在校外犹豫不决的样子又实在像是没见过什麽世面……但居然……

    其实顾谨言是有些夸张了,他们那种小公司哪里可以为这所中学建一幢大楼……只不过是别的大公司已经投资,然後召集了像他们这种小公司的企业来做一些具体项目。不过,顾谨言承认,看到刚刚那个充满鄙夷的门卫现在一副说不出话的样子,他觉得心里舒坦多了。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您……您快请进吧……”

    顾谨言在心里直发笑。这个门卫也傻的太可爱了吧,要是他真的是从那个可以随便就投资一幢楼的大企业来的人,怎麽可能只和一个普通的小主任来谈呢,而且,他怎麽可能走路来呢……

    顾谨言这样腹诽著,跨入了校门。很奇怪,十年没有踏入这里,再一次进入,他却没有什麽特别的感触。不像很多文章里写的那样,一下子就回忆起了那些所谓的烈火青春,所谓的如歌岁月,所谓的年少轻狂。他只是觉得有些讽刺。当年进入这里的时候,很多人,勉强也包括他自己,都是有著好多好大的人生理想的,他记得高一自我介绍的时候,好多人都说的慷慨激昂,让他自卑无比,於是也激起了他内心里一点点想要竞争的冲动。但是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那个时候的豪言壮语,又有多少人真正走上了他们理想中的人生道路呢。现在想起来,当时在讲台上表现的最平淡的两个人就是江亦和许桓,但是,他们却是最有资本说那些最华丽的台词的。

    也许这就是拥有了从内到外的自信的表现,这才是一个真正有实力的人所应该具备的气质。

    顾谨言在偌大的校园里,终於还是再次触景生情。他叹口气,用力甩甩了头,想把江亦的脸从脑子里抹去。自从他发现自己对江亦的感觉之後,这就成了他经常性的动作。虽然基本上没有什麽作用。

    “顾谨言?”就在顾谨言正试图平静的时候,身後传来了声音。

    “……许桓??”顾谨言是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但是还是完全没想到是许桓,“是你?你……你在这里干什麽呀?”

    “呃……许先生,你认识这个人?”

    说话的是站在许桓稍後面的一个人,看样子有四十多岁,带著黑框眼镜,应该是学校的哪个主任吧。

    “当然。他是我同学。”许桓回答的非常干脆,很是他的风格。

    那个人明显有点被惊到的感觉。就像是在说,怎麽会,看样子混得这麽差的同学,您居然还记得到?不过没想到许桓回答的这麽果断,而且看样子还和这个人有继续交谈下去的趋势,他很尴尬的扶了扶眼镜。

    顾谨言完全察觉到了黑框眼镜的尴尬。其实,最尴尬的应该是他。从门卫到眼前这个人,大概都觉得自己是配不上这所学校的吧,尤其是,还和许桓这麽个优秀的人是同学,还能被他记著……

    如果没有江亦,许桓哪里记得住他呢。顾谨言想。

    如果没有江亦,那麽多同学里还有谁能记住他呢。江亦是少爷嘛,少爷身边要是没了跟班,自然就很奇怪了,不是吗。在那次同学会上,他还能被很多人叫出名字,不过就是因为如此吧。他哪里有能被人们记住的特质,他只是很幸运地依附到了一个几乎什麽也不用做就能轻易赢得人们视线的强者身上。

    而之後,就是两个强者的故事。与他无关。

    “想什麽?”许桓看到顾谨言久久不语的样子出声轻唤了一声。

    “恩?啊……没什麽。你今天怎麽会来这里?”

    “只是来做场小演讲而已。”

    本来一听到演讲两个字的时候顾谨言还很吃惊,不过在看到周围三三两两扛著行李进校门,满头大汗地找宿舍的学生,一下子就就明白了。现在是九月初,正好是新生入学的时候,每年这个时候,学校就会请人给新生做演讲。不过,这应该不算“小”演讲吧……顾谨言看著许桓身後的黑框眼镜一副黑线的样子,也觉得很无语,要知道能进入这所中学在新生的入学仪式和开学典礼上做演讲,实在是很高的荣誉了。

    “你呢?”许桓反问顾谨言。

    “我?哎……这里不是要建一幢新教学楼吗?我们公司负责其中一个项目,我来和这里的负责人谈谈具体情况而已。”

    同样的话对不同的人说,心情果然是不一样的,所以,语气和态度也就不一样了。在那个门卫面前,顾谨言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来,但是在许桓面前,他就是觉得有些说不出口。

    “教学楼?”许桓挑挑眉,看了眼黑框眼镜,“就是你说的那幢由江氏投资的?”

    江氏!顾谨言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难道是……

    “啊没错没错,就是那幢。”黑框眼镜回答的很快。

    顾谨言只能愣在原地。他是真的没想到。那个时候上司只是说,这是个大企业的手笔,我们务必做好了。顾谨言当时只觉得和母校很有缘,但是完全没想到,这是江家的行为。

    顾谨言的左手紧紧抓住了公文包的提带,黑粗的带子缠在他的手上,手心和手背,都被勒的生疼。这感觉就像是,一条吐著鲜红舌信的毒蛇,盘绕在他的心脏上,而现在,又收紧了一分。自从江亦叫他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顾谨言就下定决心了,他当然想见他,但是他不想犯贱。可是这算什麽呢。是上天同情的垂怜,还是上天残酷的玩笑?他不想犯贱,可是似乎怎麽都摆脱不了跟班的命运。江亦叫他做什麽,他会做。江亦不叫他做什麽,他竟然还是丝毫不知地在为他做。

    “许先生,快开始了。”黑框眼镜看了看表,有些急了,催促著许桓。

    许桓看了看顾谨言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虽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不过时间似乎真的不允许了。他只能匆匆道了个别便离开了。

    顾谨言留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应该去找那个什麽周主任,还是直接回去,告诉上司另找他人。

    其实,像他们承包的这样小的一个部分,根本不会惊动到江亦。江亦也压根就不会知道,这幢楼里,曾经有他顾谨言的一点小小的付出。别扭的,只是顾谨言一个人而已。

    这大概就是高度站的不同吧。站得高的那个人,虽然忍受著所谓的不胜寒,但是总是能免除很多烦扰的杂尘,而站在底端的人,只能在纷扬的尘土里,仰望高者,直到,把仰望的姿势,站成一种绝望的心情。

    永恒的含义,就在这里。再漫长的幸福都是短暂的。唯有苦痛,才能永恒。因为哪怕只是一秒的苦痛,都能让人受到永不能恢复的伤。

    顾谨言只觉得那座还没建的楼似乎已经在这里屹立很久了。他在底层,江亦在顶端。他遥遥望顶,那人却是始终凝望著同样高度的,另一个至高者。

    跟班(二十九)

    第二十九章

    和那个周主任的谈话大概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锺,顾谨言看出来他一副急匆匆想快点结束的样子,也只好把内容压缩,不过看样子他也不大在乎他们这个小公司所负责的那一点点小工程,所以这次谈话还算是蛮顺利地过了。

    时间还早。顾谨言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看了看这条长长的,安静的,即使是在白亮的日光灯下也依然稍显昏暗的走廊。然後很多记忆就刷地涌进了脑子里。他还记得高中时候,所有人最怕的就是走进这条走廊,因为在这里办公的全都是领导级的人物,除非你是江亦或者许桓,否则,你被叫进这里的原因基本上都是耳不忍闻,而你的後果也基本上都是惨不忍睹。顾谨言提著公文包,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十年前拿著书包的十七岁少年,只是因为犯了些无伤大雅的错误,就被严厉得近乎苛刻的教务处主任拉进办公室训斥。是的,那个时候觉得是那麽那麽滔天的错误,现在看来,却都是那麽可怜又可爱。进了社会。如果可以选择,顾谨言宁愿选择因为是犯错被叫进这里一千次,却也不愿意像现在这样,拿著一个滑稽的公文包,低三下四地和里边的人谈著被对方几乎鄙视到无视,但却是自己下一顿米饭著落的,所谓的公事。

    “呃……那个,老师你好,请问报告厅在哪里啊?”

    就在顾谨言沈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的时候,一个像是新生的男生急急忙忙地跑到他面前,看样子是把顾谨言当成了老师,向他询问著。

    顾谨言现在的的心里充斥一种“老前辈”的感觉,再加上反正时间还很充裕,他也想趁此机会回味下自己的高中时代,於是便领著这个孩子过去了。

    所谓的报告厅其实就是这幢楼的顶层,这是这所学校很经典的设计。一般能去这个报告厅演讲的人都是分量极重的,顾谨言观察到身後那个孩子一脸激动和等不及的样子,一路上都在纳闷,到底是谁的演讲啊,让这些新生这麽激动。

    到达的时候,那个孩子匆匆道了谢,便奔进会场了。顾谨言愣在入口,只觉得自己真是傻到家了。这麽明显的事实他居然没能联系的起来。

    站在台上正在讲话的人,除了许桓还能是谁。他的声音,他的身形,全都未变。就像当年在全校作为学生代表致辞一样,还是那麽冷冷清清,不咸不淡的,但就是麽一种清冷的魅力,让人觉得欲罢不能,真是爱惨了他。

    顾谨言举目四望,几乎可以容纳上万人报告厅竟是座无虚席,看来除了新生,还有很多其他年级的孩子吧。顾谨言想笑,这光景和十年前竟是一番情致。女生们在下面激动地扯著身边好友的袖子窃窃私语,还有拿著相机和手机猛拍照的,男生们在下面也都是一副膜拜到近乎一种朝圣的表情。

    但是,他更想哭。不, 应该说,他现在就快要忍不住流泪了。

    顾谨言是带著那个孩子从後门走进来的,是在这个报告厅最後一排的旁边开的一个门。所以,他只轻易向前一看,就看到了他。江亦。

    江亦坐在末排最左边的位置上。他身边也是一群新生模样的少男少女。他们和前排的那些孩子不同的是,他们除了花痴台上的许桓外,对身边这个风格迥异却也是一个超级大帅哥的江亦也是偷偷关注著。

    顾谨言站在这大厅的最右边,直直盯著最左边的江亦。这个时候,他不用担心他充斥著那麽炽烈的感情,那麽浓郁的伤痛的眼神,被那个人察觉到。他们隔的那麽远,而最重要的是,即使江亦就坐在离他咫尺之遥的最左边的这个位子上 ,他的心也都全都在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人身上。只可惜,他们身上共有的那麽耀眼的光芒,却只是刺痛刺伤了对方,并没有带温暖和爱恋。

    他们三个人,就是这麽一个诡异的三角。顾谨言和江亦之间,是一道横著的鸿沟,江亦和许桓之间,是一渠纵列的深谷。

    虽然在这些深渊面前,都有一个人先鼓著勇气踏出了脚,可是毫无例外,都跌的伤痕累累。

    跟班(三十)

    第三十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到最後顾谨言看到所有学生都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然後都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整个大厅被雷鸣般的掌声充斥著。他这才意识到,原来演讲已经结束了。他远远地看著左边尽头的那个人,仍然保持著和最初一样的姿势。

    而这个姿势,一坐就是十年。

    顾谨言看到许多学生都涌上去围住许桓,他暗暗叹口气,想著差不多也是自己该离开的时候了。

    “hey?is that you ?little yan ?”

    正当顾谨言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串熟悉漂亮的英语突然传了过来,他回头瞟了瞟,看到一个大概三十四五左右但是仍然漂亮美豔的女性正笑盈盈地朝他走过来。顾谨言一脸迷茫,脑子里努力搜寻著这样一个身影。她好像是……

    诶??顾谨言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就在她正好站定在他面前的时候。

    “你你你你……难道是……”

    “what? little yan,you forgot me?oh ,my heart is broken!”

    顾谨言一下子满头黑线。这下他已经肯定了,这个女人是……他们当初的英语老师啊!他怎麽可能忘记那个丢死人的所谓的英文名,little yan呢!

    而且,这个外号,也和江亦有关的。那个时候,班上正疯传顾谨言是江亦的小跟班。而他们的英语老师就典型的是个爱打听学生八卦,和学生一起疯一起玩的人。知道顾谨言跟班的外号之後,就在有一次的英语课上这样叫了他一次,然後便带动了全班的潮流……

    其实在所有老师里面,教英语的杨琳算是最亲切和蔼,和学生最能打成一片的,不过对於顾谨言这种性格的人来说,对只要是要被他称之为老师的人,他都有一种天生的抗拒和距离。所以,现在的十年之後的重逢这一场景,他实在是尴尬又不知所措。

    “啊,miss yang……em……hello……”顾谨言结结巴巴地打著招呼。他俨然忘记了,自己已经不是一个还要学英语还要给她检查作业还要被逼迫听写还要参加高考的高中生……

    “还miss……难道你觉得我是嫁不出去的?”杨琳的笑意渐渐扩大,“倒是小言你,怎麽?还没有定下来?”杨琳故意瞟了眼顾谨言的手,看到仍然是光秃秃的无名指,感到有些奇怪。

    “呃……”顾谨言更是尴尬。他承认杨琳对他确实是真诚的关心,但是对於一个曾是他老师的人,他就是放松不下来……

    杨琳看著顾谨言的脸越来越红,不禁在心里感叹,这个孩子怎麽能过了这麽久还是这麽可爱啊!当初教他们的时候他就觉得顾谨言的内向和羞涩实在是很得她的心(请相信她不是腐女……),也许对一个外向开朗又喜欢捉弄人的英语老师来说,一个内向腼腆沈默寡言而英语又不是很好的孩子,实在是一个太不错的……恩……怎麽说?捉弄对象?似乎不太对,那麽应该说是,调戏对象?呃……似乎没什麽区别…不过,算了,还是不要捉弄他了,杨琳看著顾谨言和高中时後没什麽区别的一副又急又羞的样子,实在是不忍心了。

    “好了好了,什麽人都有自己的感情史嘛……我就不勉强了……那麽,今天怎麽会想到回学校?难道是为了看许桓?”杨琳回头看了看被学生团团围住的许桓(而且大部分都是女生……),叹口气,“果然是有魅力的人啊,不仅女人追,连男人都抵挡不了他的魅力哦!”杨琳故意把最後那个“哦”拖的很长,也带著很促狭的笑容。

    她其实只是想到了以前一次英语课上,她对顾谨言开的那个玩笑,那个她自以为无伤大雅的玩笑,“you are taking liberts with that handsome boy?”

    然而现在在顾谨言听来,却是那麽刺耳。没错,连男人都抵挡不了他的魅力。包括江亦。

    顾谨言突然的沈默让杨琳也有些无措。

    难道?!杨琳突然睁大了眼睛,脑子里突然有一道白光闪过。

    难道顾谨言喜欢著许桓???

    oh my god!!!

    这个大胆的猜想让杨琳忍不住捂住了嘴。没错,虽然学英语的人都比较容易接受西方的,开放的东西,对於同性恋这些东西,杨琳也不是没听说过,但是当她知道这个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人身上时,她还是很……不是恶心,只是有些难以接受。

    杨琳这个时候实在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要她鼓励顾谨言鼓起勇气去追许桓吗?别说许桓已经有妻子了,就说她自己,她也没办法跨过自己的这道心里防线啊,要她一个女人去劝她的一个男性学生追另一个男性学生……这个也实在……

    在这边陷入沈默的时候,讲台上的人也渐渐散去了。因为时间有限,许多仍然恋恋不舍的学生还是被保安请了出去。整个大厅一下子就变得空荡了。对於顾谨言,他只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许桓和学校的领导象征性地握了握手,远远看到顾谨言竟然也还在这里,他旁边的是刚才在演讲前才和他再次见面的英语老师杨琳,便大步向他们走了过去。

    顾谨言只觉得身子绷得越来越紧。杨琳也感觉到了他的紧张。不过,这可和她想的不一样。顾谨言的紧张是因为,许桓的一举一动,都被那个人看在眼里,那麽,现在,他是否也注意到了自己?那麽,现在要怎样表现?但这在杨琳看来,无疑是他爱著许桓的最佳证明。

    许桓走过来,和他们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顾谨言却只感觉有芒刺在背。他能感觉到,江亦的目光就在他的身後,然而,那目光只似利剑,穿过了他的身体,和灵魂,直达的,只是他面前的这个人。

    杨琳看出顾谨言的紧张,她拍拍他的肩,调侃著:“怎麽回事啊,你们在高中不是玩的挺好吗?现在怎麽一副陌生的样子?来来,好好说说话。”

    顾谨言实在不知道对著许桓能说什麽,刚刚在学校里的那次见面似乎已经说完了。他们之间的话题,除了江亦,实在没什麽共同点。而这个话题,又是许桓所厌恶的。

    就如同,他和江亦之间的话题,永远都只有许桓,但是这个话题,又是让他那麽伤痛的。

    “怎麽能少了我呢?”一个富有磁性的男声在背後响起。

    顾谨言忍不住背脊一凛。

    杨琳回头,眼前赫然是江亦,带著和十年前一样,富家公子哥的欠扁笑容。

    她在心里真是长舒了一口气,刚刚那个状况实在让她太尴尬了,现在江亦应该算是他们彼此的好朋友吧,应该能缓和一下气氛。

    “wow,真是太巧了耶!当初的三人党聚齐了!”

    可惜,杨琳敏感地发现,江亦的到来似乎并没有缓和到气氛,反而,现在的气氛更凝重了。许桓的脸几乎是一下子就沈了下来,而顾谨言,仿佛更紧张了。再看看江亦,那笑里,凭著杨琳女人的直觉,似乎有著深沈的,更难以捉摸的感情……

    杨琳的头一下子嗡的变大!不会吧!难道……他们是三角恋?江亦喜欢顾谨言?但是许桓和顾谨言是一对,然後江亦就不满了,於是就…………%¥×&……%%¥

    在杨琳的脑子里,一下子出现了无数种电影电视剧里才有的诡异情节。

    杨琳再看看顾谨言夹在这两大帅哥之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然後再瞅瞅两大帅哥剑拔弩张的气势……在心底默默承认了这一发现。

    小言,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真是很强……

    跟班(三十一)

    第三十一章

    顾谨言现在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这是自那天之後他第一次见江亦。他本来以为已经能平淡地看待他,可是现在看来,他的功力还是太差。

    更让他纠结的是杨琳的存在。他能看出杨琳脸上的若有所思和刚刚一刹那的豁然开朗,顾谨言觉得头痛,难道她看出来了什麽吗?

    总之,现在这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糟糕,连空气都带著恼人的浊气。

    “这麽久没见,怎麽都不说话?”杨琳很努力地在缓和气氛。

    “……是啊,好久不见。”江亦慢慢扩大笑容,他说“是啊”的时候看著许桓,可是说“好久不见”的时候却把目光投向了茫然的顾谨言。

    那眼光里有很多复杂的东西, 可是顾谨言却没有看出来。

    或者应该说是,可惜。

    顾谨言只能想到,江亦对他的不满和厌恶大概又加重了。他说过的,不要再见到他。

    但事实上,江亦丝毫没有产生这样的念头。他今天是来看许桓的,他虽然在尝试著慢慢死心和放弃,但这并不代表他要逃离关於许桓的一切。他是个不吝啬付出的人,而且他也有能力付出。他丝毫不否认,他要投资的这幢楼是因为许桓的缘故,这对他实在算不了什麽,他只是想留住一点回忆和眷念。当他看到许桓在台上从容冷静又风度翩翩的样子的时候,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当初,仿佛什麽都还没变过,他们都还是高中的的学生,青春,热血,还流淌在他们的生命里。但是当掌声雷动时,这场梦也就醒了。

    然後他看到了顾谨言。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并没有觉得和顾谨言分开了多久,但是现在,当他的脸一下子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中间却仿佛是流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时光,江亦甚至想不起来,这中间的日子,他到底是怎麽过的。

    所以,那句好久不见,确实只是一句真诚的有感而发。

    顾谨言到底还是读不懂这里边的意思。这怎麽能怪他呢。两个人若差的太远,弱小的那一个哪里能有信心去相信,那些他幻想中的温暖,竟然会是真的呢。

    他只能笑地勉强,然後伸出手,和江亦握著。

    印象中他似乎没有握过江亦的手,即使他们曾经有过最亲密的接触。江亦的手和看上去的一样,是完全的富家子弟的手掌。白皙,修长,保养的像是一个钢琴家。顾谨言觉得自己的右手被覆在这样的手掌里,就好像是自己的人生被这只手的主人牢牢掌控著一样。翻来覆去,怎麽都逃不掉这份厚实和温暖。逃不掉,也不想逃。

    然而下一秒,这份柔软的触感却消失了。这份温暖撤销的如此彻底和迅速。顾谨言还伸著手呆呆在空中停留了一会,最後才满面通红的收回。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旦有了依赖,动了真感情,即使对方不再用有形的东西牵扯住你,你也依然逃不出那个梦境。

    许桓冷眼看著,眉头微皱。

    “妈妈妈妈!”

    就在这四个人正要陷入新一轮沈默的时候,一个稚嫩的童声响了起来。

    杨琳一听见这声音便急忙朝著不远处那个发出声音的一个小孩子走去。杨琳小跑过去,把那个孩子抱起来,笑的温柔甜蜜,还亲了亲脸颊。

    杨琳走过来,捏著小孩子白白嫩嫩又软乎乎的小手,向这三个男人打著招呼:“小芸乖,和哥哥们打招呼……呃,哈哈,应该叫叔叔更合适吧。”

    许桓的脸色一下子就缓和了,甚至还带著淡淡的笑意,“是你的女儿?”

    “对啊,快5岁了,我都要抱不动了。”杨琳说这话的时候,全身都洋溢著浓浓的母爱,闪耀著一种圣洁无比的光芒。

    顾谨言看的还有点目瞪口呆,想不到当初那麽疯的杨老师也有这种时候。果然,家庭和孩子,能改变一个女人。

    “怎麽许桓?你也加把劲呗。”杨琳抱著女儿,忘了刚刚那麽尴尬的氛围,和许桓开著玩笑。

    许桓倒是没说话,不过他竟然伸出手,碰了碰小芸的在空中乱挥的小手。

    “好软……”许桓几乎是下意识地收回了手,有点不可置信的样子。不过,看得出来,他带著向往和期待的。

    杨琳看著许桓的样子,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的判断,许桓完全是个正常男人的样子嘛!她再看看顾谨言和江亦,发现江亦的脸色有些不好,而顾谨言也很紧张的样子……到底怎麽回事啊?!

    顾谨言是很紧张,因为他知道,江亦是很难受的。他看到许桓和杨琳全身都翻涌著幸福的波涛。因为,他们都是正常的。他们有正常的家庭,正常的爱情,有美满的婚姻,有,或者将来会有,可爱的孩子。可是他和江亦,却只能在这种夹缝中,活的如此痛苦。不,他其实根本想不到自己,他只是看著江亦。这种目光里有些微的怜悯,虽然他根本没有资格这样做。他忘掉了自己惨痛的往事,只想到,江亦,有多麽为难和辛酸。他爱的人在他眼前表现出娶妻之後的幸福,表现出渴望孩子的期待,而他,作为一个家族的继承人,却可能不得不被迫和一个自己完全不爱,甚至连性别都不感冒的,女人,结婚。

    “我……我要这个……小芸的手伸向江亦,极力想抓住江亦衣服上的一颗做工精美的扣子,杨琳拦下小芸的手,好生劝阻著。不过,江亦却笑笑,好不吝惜地扯掉扣子,轻轻地放到了孩子手中。

    “很可爱的孩子……许桓,你也加油吧。”江亦对著许桓开著玩笑。只有顾谨言知道,这个玩笑里,隐藏著多大的决心和忍耐。

    “……谢谢。”

    这样聊著聊著,时间差不多也就到傍晚了。杨琳因为有事便先带著女儿走了。许桓也在後来接到一个电话之後离开了。剩下江亦和顾谨言两个人,在曾经的校园里流连著。

    每一处景色,都很熟悉,但是,又很陌生。毕竟,心境都早已变了。

    跟班(三十二)

    第三十二章

    顾谨言觉得喉头发干,然後又隐隐有种心酸。他不知道现在他和江亦之间还能有什麽话题。

    “时间过得好快啊,觉得在这里还就是昨天的事呢。”

    在他们面前,走过一群刚刚打完篮球的男生。全都只穿著背心和短裤,在这已经微凉的九月,他们却都是汗水淋漓的。那是青春的张扬和释放。走在最前面的男孩子,左手食指一边灵活地转著球,一边回头和身後的夥伴高声笑谈著。他的身上,有著令人眩晕的,青春的光芒。

    江亦看著他们,就突然地冒出了这句话。

    顾谨言不知道江亦这话有什麽意思,或者其实根本也没什麽意思,只是有感而发而已。他突然觉得很累,这样和江亦相处,步步都要冥思苦想,句句都要揣测量度。

    “可是,我却觉得已经过了好久了。”

    顾谨言发誓,他本不打算说这句话,他甚至觉得,这句话根本没有经过大脑,没有接受他神经的监控,就这样,直直逃过那千分之一秒的时间,脱口而出。

    然而或许,这才是最真实的感情。

    顾谨言忽然觉得轻松,他远远望去,熟悉而陌生的校园,充满活力而激情四射的高中生,这一切,都已经是好远了。毕竟,已有整整十年。他和江亦不一样,江亦早就接触了社会,所以,他大概并不觉得中学时代的结束对一个人到底意味著什麽。然而对顾谨言,对这麽多许许多多普通的人来说,这十年,是漫长,艰难,甚至黑暗的。他们迈出了中学的大门,然後才终於知道,世界。竟然是这个样子的。

    这是个现实的世界,很多血淋淋的场景把他们读书时所幻想的世界一下子就击的粉碎。这是个利益主宰的世界,只有利益,才是真正的自尊。而爱情,爱情。

    爱情,只是个笑话。

    很多时候顾谨言想,这个世界已经够残酷了,可是,爱情却比它更残酷。

    顾谨言看著这些孩子,似乎才真正感觉到那经典的比喻,流年似水。现在,仿佛就有一股水流,静静流过他的身边,流进他的身体,然後,再流走,流出。那淙淙的水流,侵蚀了他的灵魂,并一次次,抽走他的生命,让他加速地老去。

    这种时候,他才会更深刻地感觉到,他竟然是这麽爱身边这个人。因为,他总能在时光的水流里,看见那个人的影子。飞扬跋扈的,风度翩翩的,优雅俊朗的,霸道执著的,甚至,可爱单纯的。

    江亦之於他的意义,竟然已经是和他的生命同在,时光共存。

    江亦在他的生命里盘踞了整整十年,并且,将继续以这样绝对的姿态横亘在他日後的生命里。至於会持续多久,这个问题,顾谨言不敢想。

    这种始终被梗塞的却迟迟甚至永远都得不到解脱的隐痛,让顾谨言在这十年的浮沈里,日日相思,夜夜难寐。这样绵长细密的痛,这种不绝如缕的伤,怎能不让他发泄一句,这十年,明明已经好久了。

    江亦听见顾谨言那句低沈的,稍稍伤感的话,回头却看见他下一秒就好像要哭出来的难过模样,心里,似乎有什麽一下子就软了,接著便是一阵淡淡的蜇痛。不过,这短暂轻微的痛,轻易就被忽略了。

    江亦很想伸出手,像高中那样,揽过顾谨言的肩膀,开玩笑地揉他的头发,故作宠溺地说:“怎麽了?我的小跟班?”语气,是刻意的暧昧。但是现在,江亦只能僵住已经伸到半空中的手,这样僵持了几秒,他便抿唇放下。

    他不爱顾谨言,所以,不能给他希望。

    他该开口说什麽?是问他怎麽了?还是做到上次说过的话,直接走人?

    其实,他发现自己还是很在乎顾谨言的,至少,他不愿意再更深地伤害他。

    他们中间,沦陷了一大片沈默。谁都不愿意打破。

    正好到了吃饭的时候,学生们都从各个教学楼涌出来,奔向食堂。有人从他们中间走过,可是,这麽多快乐的话语,却也没能拯救他们之间的无声。沦陷的地方,依然懒洋洋地塌陷著,冷酷而残忍。

    顾谨言想,是时候离开了。他本想回身给江亦说声再见,却突然想起,他们之间,是不应该有再见什麽的。 於是,他只是半侧身,低低说了句,我走了。

    江亦有一瞬间的愣神。他忽然想起以前上学时,他拉顾谨言来他家进行那个所谓的补课的时候,每次结束,顾谨言都不会留在这里和他们共进晚餐,而是背著一个大大的黑色书包,背著他和许桓给他的一大摞卷子,在门前换好鞋子,并且也是和现在一样的半侧身,低低说著“我走了”。

    然後,他就看著顾谨言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夕阳里。

    这样说或许有些伤感。但是那个时候,他只是在心头暗喜,觉得谨言真是太了解他了。於是他马上关门,期待著和许桓的晚餐。

    但是现在,当年那个渐行渐远的背景和眼前这个即将渐行渐远的背影重合了起来。在金色的夕阳里,这个身影显得既单薄又孤独,却又带著点淡淡的倔强。

    他从没想过,也许,顾谨言是很想留下来的。就像现在,他明明是不想离开他的。

    难道爱情必须要有牺牲的一个吗?其实从某种角度说,他又何尝不是一个牺牲者呢。

    “等等。”江亦抓住了顾谨言的手,“……一起吃个饭吧。”

    顾谨言掩饰不住吃惊地回头。

    那个时候,他没有留住他。所以现在,江亦的心里有个强烈的念头,这一次,一定不能放过。他看不下去,那个寂寞的身影。

    顾谨言沈默著,感受著手心的温度。他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却也没能抵挡住心头强烈的念想。

    “好。”

    跟班(三十三)

    第三十三章

    江亦和顾谨言现在坐在学校对面一家很普通的餐馆里。这都是学校门口漫天飞的传单的错。因为是刚开学,所以学校附近的餐厅啊,奶茶店啊,甜品店啊,文具店啊等等商家,全都鼓足了劲给新生做宣传。江亦和顾谨言两个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得到了那家“美味轩”的传单,结果拿到以後竟然被告知他们很幸运地成为了该餐馆新学期的第一千位客人,今晚在此用餐的话就可以打七折,於是乎他们就这麽被热情地推进了餐馆。

    两个人被领到位子上的时候都还有点懵。这个美味轩的的确确是赚尽了学生的钱,顾谨言看著周围,清一色的都是学生。大概都是想著来改善夥食的。

    算了,就在这里也好。顾谨言抿了口服务员刚端上来的茶,想到,反正如果被江亦拉去吃饭的话不知道会是怎样高档的地方,他实在不愿意丢脸。

    “两位要些什麽?”服务员在一旁非常殷勤地问著,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服务态度也非常好。

    江亦看著推到他面前的菜单,耸了耸肩,往身後的椅子上一靠:“这里的话,点菜就交给你了谨言。”

    顾谨言瞪了江亦一眼。真是,知道你是大少爷,也不用这麽拐弯抹角地炫耀吧!

    “两位不是学生吧?看样子也没来过我们这里呢。”女孩一边介绍著这里的特色菜,一边看著这两位比周围的学生们明显大些的顾客。

    “恩……我们是这里以前的学生,都毕业十年了,今天……今天碰巧回来,遇上了。”

    “十年前?,可是我们这店可有三十几年的历史了哦。你们读书的时候,我们店在这里可就很有名了。很多学生都愿意来这里吃的,遇上什麽学生过生日什麽的,都是在我们这里过的。”小服务员一提到这个就充满了自豪,说话自然也滔滔不绝起来。

    顾谨言绞尽脑汁地想,不过对於美味轩的印象依然很模糊。他是有那麽点印象,那时每次大考完,很多同学就吆喝著说要出去犒劳自己的胃,来弥补下心的痛苦。可是,他非常肯定,他确实没来吃过。

    服务员看出了顾谨言的否认,瞬间瞪大了眼睛:“不会吧!真的没来过?那你以前读书的时候每天都在学校吃吗?不会腻吗?”

    这倒是让顾谨言愣了下。

    他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他的三餐,基本上都是被江亦包了的。

    那个时候,每到开饭时间他就和江亦一起回寝室,然後无比期待江亦家的管家爷爷拿来的美味食物。现在他突然觉得,那时总和江亦混在一起,实在还是错过了很多东西。那种一大群朋友在一个普通的小餐厅里聚餐,畅谈,喝酒,划拳的青春期,他竟然没有经历过。

    顾谨言看著周围这些一张张无比年轻的脸,一下子就没了兴致。他随便点了几个菜,就捧著 茶杯,把头深深埋下,不再看江亦。

    “怎麽了?”江亦看著顾谨言点著点著菜就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便出声询问。

    “……没,就挺遗憾的。”

    “遗憾什麽?”

    “……遗憾没能多交几个朋友。”顾谨言说这话的时候头埋的更低,额头几缕刘海都几乎要垂进茶杯里。

    如果是以前,江亦肯定能笑地很不屑:“你有我这个朋友啊,这值多少个你所谓的朋友啊。”但是现在,江亦发现这种话不能再轻易说出口。他突然很烦躁,他不知道他和顾谨言这种尴尬什麽时候才能消除,或者永远不能消除。果然,江亦想,他还是不能和顾谨言见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没醉!我没醉!!!”

    就在这两个人各自沈思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阵狂笑声,然後是一句尖利的“我没醉”。几乎所有人都往生源处看去,是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一边仰头灌著酒,一边大笑著。其实说是笑,仔细一看,他的眼睛已经湿了。再仔细一听,你会听见那笑声里,有著难以察觉的哽咽。

    服务员对这种阵势似乎已经是司空见惯了似的。他们很平静地走过去,驾著那个男生,把他往外拉,另一个拿出他的手机开始给他的亲朋打电话。

    两个身强体壮的服务员拉都拉不住他,他走一步就跌一步,还赖在地上大吼著要酒。好不容易走到顾谨言他们这张桌子这里了,他再一次跌倒,而这一次,他似乎是铁了心不起来,他抱著顾谨言的大腿,给自己一个支撑,然後放声大笑,笑著笑著,眼泪就流了出来。

    顾谨言本来想去拉他,可是当顾谨言的手一碰到他的时候,那个男生立即用惊人的力气反握住他的手,声音哽咽:“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你原谅我,求求你,原谅我……呃……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我是真心的……”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说著,一边还打著嗝,到最後几乎变成了难以听清的呢喃,似乎,是一个人的名字。

    顾谨言被握著手,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但是听这话,大概也是个为情所困的孩子吧。也许是因为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顾谨言倒也没有急著抽开手,就这麽让他握著。

    江亦看到顾谨言脸上露出的感伤与同情,也知道顾谨言想到了什麽。其实,他也曾经为了许桓醉过,不过,他比眼前这个高中生幸运的是,那个时候,他身边总有顾谨言陪著他。他忽然很想问问顾谨言有没有这样为了他,为了得不到的爱情而大醉大哭过的时候。如果有,那麽那个时候,陪在他身边的人,又是谁呢。

    这样僵持了大概十几分锺,一个同样高中模样的男生急匆匆地跑进来,一看到眼前这个场景,便冷下了脸,粗暴地拽过醉酒人的手,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然後扶著他的腰,就要准备离去。这个时候,那个人又模模糊糊地叫了个什麽名字。扶著他的人脸色一下子更冷了,看起来还下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忍住没有把他重新摔在地上,他泄恨似的抓著醉酒人的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小声说了句:“真是个没出息的家夥,还叫著那个人的名字。你们还真是绝配。一个没有心,一个不要脸。”

    这麽嘴毒地说著,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扶著他走了。他们走後,本来就很喧闹的餐厅一下子更热闹了,几乎每桌人都讨论著他们。几个服务员走过江亦他们身边,也都感叹著,每年都能遇到这些事……爱情还真是伤人啊。”

    “服务员!”江亦突然高声开口,“来两瓶酒。”

    顾谨言瞪大了眼睛,“你要干嘛?”

    “以前不都是你陪我喝吗?今天,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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